深海井灯

【苏靖】三缘(十二)



卫峥的剑抽出来垂在一边,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萧景琰,他身体紧绷,手握的很紧,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情况。

萧景琰坐在一边的石头上,也不是站累了,只是这样比较有被看押的氛围。四周已经彻底暗了下来,他们躲在密林里,等林殊见过梁帝之后再来处置这个莫名其妙的萧景琰。

气氛有点尴尬,萧景琰枯坐无聊,左右卫峥也不是外人,于是随意问了几个问题,也不问别的,只问林殊的私事,他近来可有受伤,成亲了没,有没有认识什么新的好朋友,去没去过琅琊阁....

卫峥一直沉默着,不知这个诡异的靖王殿下是何来历便不敢轻易应答,只是这样的问题,倒真的像是那位殿下的口吻。

他不答,萧景琰就笑笑,也不追问,只安静看向营地的方向,等林殊前来。

不多时便有遥遥一点火光渐行渐近。

林殊孤身一人奔至近前,周身尽是冷冽的气息,他勒马将火把交给卫峥,随后右手一挥,银色长枪迅速在暗色中划出半圈凌厉的风与一点微光,携着毫不掩饰的寒凉杀伐之气。

“你是谁?”短暂的问句,冰冷如浸了雪的寒铁。

枪锋上还有浓重的血腥味,芒光一点稳稳停在萧景琰颈侧不到两指的位置,微一动便能要了他的命。可是萧景琰心中没有分毫的畏惧,他抬头对视林殊锐利的双眸,动作毫无迟疑的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。这是林殊,不是别人,有什么可怕的。长枪随着他的动作移动,未退一分也未进一分。

“我是萧景琰。”他答道。

林殊冷笑一声,居高临下的问,“靖王殿下不好好在北境待着,来九安山做什么?”

借着火把微亮的光,林殊仔仔细细打量着走近的萧景琰。方才林间昏暗,又有誉王在,情况瞬息他不曾看清,此时再看,这个萧景琰实在太过诡异,甚至不像是假扮的。

一个看起来与祁王年纪相当的萧景琰,要如何假扮,又有谁会信呢。

“你....”林殊眯起眼睛,犹疑地开口,“到底是什么人?”

“我是萧景琰,虽不是你认识的那一个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萧景琰笑了笑,却不再答,只是突兀的问:“祁王兄在九安山吗?”

林殊皱眉,心中暗道果然是冲着景禹哥哥来的,不由得警惕起来。只是直觉却告诉他,眼前这个怪异的萧景琰,是真的。

“你不答,那便是在了,我只是想见见皇长兄,你若不想带我去....”他歪歪头,轻声说,“也好。”

“你不是冲着祁王殿下来的?”

“想着有机会能见一面,其实不见比较好。见了免不了解释一番,怎么说都圆不过去,少一个知道便是好事。”萧景琰虽这么说了,却掩不住语气中的失落。

“那你想好怎么对我解释了吗?”

他笑了一下,想着怎样说,不能让小殊知道赤焰案的事,不过只要让他相信自己就是萧景琰,就算有疑惑,他大约也是会信的。

“小殊,鸽子蛋,你收到了吗?”

自然要自证身份,便要说些只有两人知道的事。挑了这一件说,自然也是想要圆一下当年的遗憾。

林殊果然微讶的睁大了眼睛,正待他开口,暗里突然飞出一个黑影,将萧景琰猛的推倒在地,林殊手中的长枪来不及撤回,在他的颈侧划了一道不浅的伤口。

“小心!”林殊惊呼一声,赶紧收了长枪,匆匆下马。再一看,只见一只体型健硕的灰狼扑在萧景琰身上。

是佛牙!林殊一惊,佛牙不亲人,对陌生人更是凶得很,他不小心划伤了这个萧景琰的颈侧,佛牙毕竟是狼,顺着血腥该不会....

林殊在思考完之前身体就先有了动作,他迅速扑过去,希望佛牙还没有把他的脖子咬断,却听到一声携着笑意的无奈轻喝,“喂!佛牙!别舔了,嘶——”

凶猛的战狼正像一只大型犬一般舔着萧景琰的脸,闻到血腥味它开始变得兴奋,萧景琰就用手紧紧抓着它的颈后,厉声呵斥,“佛牙!”

战狼果然不再向他的脖子凑,顺从的窝在他怀里,用爪子扒着他的胸口。萧景琰亲昵的揉了揉它的耳朵,拍了拍它的背,甚是怀念的说,“现在你还这么年轻,重死了,快下来。”佛牙果然听话的从他身上下来,乖乖的站在一边。

林殊不可思议的看着他,鸽子蛋的事尚有可能是听真正的萧景琰说来的,可佛牙的反应却不会有假,他当真就是萧景琰。

一个三十多岁的,成为梁帝的萧景琰。这个结论既奇异又沉重,压着林殊,让他心底顿时慌张无措起来。

“景琰....”林殊低声唤了一句,然后伸手把萧景琰拉起来。

“怎样,现在信了吧。”萧景琰轻笑,扯到伤口脸皱了一下。

林殊点点头说,“先回去处理伤口吧。”他上下打量了萧景琰一遍,意识到问题了,“你穿成这样太明显了。”说着便解下身上的披风,动作极自然的搭到萧景琰身上,然后手指利索的系带子。

萧景琰有点发怔,在林殊的手离开之后,又轻轻扯了扯披风的边角,摸着胸前的结恍惚的想,系得还是那么歪歪扭扭。



一路小心谨慎地避开巡逻的禁军,三人径直回了林殊的营帐。进门的时候,萧景琰伸手扯了一下林殊的衣角,在对方转过头来的时候回了一个浅浅的微笑。

“卫峥,去把景禹哥哥请来吧,注意别声张,叫他一个人来。”

卫峥领命出了帐子,林殊就去翻白纱和伤药。他失手造成的伤虽深却不严重,只伤了皮肉,幸而没划伤重要的血管。

为方便包扎,几层衣服被剥开,露出半个肩膀。林殊处理伤口熟门熟路,手上也利落,清理,上药,包扎,一气呵成。

两人离得极近,林殊的气息全喷到萧景琰的肩颈上,他伤口痒,这样温热的气息一扫,更痒。两人都没说话,帐子里只剩下手指摩擦白纱的声音。林殊一抬头,正对上萧景琰盯着他的眼眸,含着星湖的瞳映着自己的脸。

“你老了。”他突然说,“都有皱纹了。”

萧景琰失笑,“我原本就比你大。”

“你做了皇帝?”

“嗯。”

这事本不难猜,林殊又是极聪明豁达的人,奇异鬼怪之事他原是不怎么信的,只是对世间万事万物报以敬畏之心,无论什么他都能很快接受,包括另一个世界来的萧景琰,做了梁帝的萧景琰。

“你过得好吗?”他有很多事想问,可思来想去,却问了个最平常的。

“现在,一切都很好了。”

“那便是有不好的时候。”

“有过。”

“我....”林殊想问问那边的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,还在你身边吗,但他眼睛盯在包扎的手指上,正好瞄见了一个痕迹。

他把萧景琰的衣服又扯了扯,手指抚上他的的后背,皱眉问,“这是什么....”

萧景琰不好扭头,仔细想那块儿似乎是一道伤疤,应该是几年后在边境战场上留下的,刚要回答,听见林殊下半句却狠狠愣住了。

“....这个红痕。”

萧景琰低了低头,面上平静心里却慌乱不知怎么解释,他想起那个红痕的来历了。于是他极小声嘀咕了一句,“梅长苏,你可真能害我。”

林殊没听到后面,只听到那个有些咬牙切齿却裹挟着宠溺一般无奈的名字。

梅长苏。

他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身体猛的僵了一下,但是很快恢复过来,手上的动作也没怠慢。

正当萧景琰不知如何开口解释的时候,祁王突然进到帐子里,同来的只有一个卫峥,别无他人。

“小殊,你突然叫我来是....景琰!?”萧景禹整个人惊怔在那里,待看清整个人之后惊讶更胜几分,他有些愤怒与慌乱的低声喝道,“景琰,你怎么能穿成这个样子?!”

“景禹哥哥,景琰还在北境,这是....另一个,你先听他解释。”林殊系好白纱上的结,又为萧景琰重新整理好衣饰,随后就退后一步站到一边。

萧景琰从祁王进门起一直盯着他的脸,他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过皇长兄了。他一直敬仰的兄长,最亲的哥哥,与他遥远记忆里的面容一样,清俊挺拔,气度非凡,举手投足皆是天成的贵气与傲骨。

于是开口便是一句略带哭腔的,“景禹哥哥....”

萧景琰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,已经这般年纪了,已经是一国之君了,却还像当年那个拽着兄长的小少年,只要一哭,兄长的大手就会拍拍自己的头顶温柔的说,男子汉大丈夫,不可以这么爱哭鼻子啊。

那是他除了母亲最亲的亲人,长兄如父,那是他一直以来当做真正的父亲来敬爱的人,那是夜晚照耀着他的温柔月光,安慰他的孤寂,指引他的迷途。

温暖的大手还是落在萧景琰的头顶,祁王又无奈又焦急地说,“哭什么。”语气却是温柔的。

萧景琰咧嘴一笑,默默蹭去脸上的泪。这一步而越所达之境,当真值了。只是要如何解释,他还在苦恼。毕竟最终做了梁帝的不是祁王萧景禹,而是靖王萧景琰,便知一定出了变故,而无论这变故是什么,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或是小事,瞒怕是瞒不过去了。

于是把这奇诡的移步幻世之事讲了个仔细,问到那边的世界和这一身帝王服饰,他斟酌着词句,挑挑捡捡讲了些不甚重要的事,最后无奈怎样都避不过,便将赤焰案断断续续说了个架子。当年的荒唐无情血染千里和十余年的悲凉苦痛他都没敢细讲,只是嘱咐二人,“皇长兄,小殊,你们一定要小心夏江和谢玉,虽然这边无此祸事,他们二人却未必....”

正待细说时,守在门外的卫峥突然惊慌的冲进来,“祁王殿下,少帅,不好了陛下正起驾向这边来了,没一会儿就到了。”

三人俱是一惊,萧景禹紧紧皱着眉,不能让皇上看到景琰,可此时圣驾已动,四周又都是禁军,也只有自己先去阻拦,让小殊带他离开。

“小殊....”

“殿下,我明白。”

“皇长兄,先别急。”萧景琰平静道,“小殊营帐在外围,父皇该是从营地中央前来,不会这么快。我想父皇应该是见不到我了。”

“你想怎么做?”祁王不禁焦急问道,却见下一瞬萧景琰竟直直跪了下来,吓得他赶紧去扶。

“皇长兄,景琰此番回去怕是再难相见了,景禹哥哥便允了景琰此刻的任性吧,算是圆了我最后的愿。”说完深深伏拜下去,郑重的行了一个跪拜君王的大礼。

这是少年萧景琰的愿望,他曾经憧憬的最好的人生,他本该得到的未来。等到祁王兄登基,满足的跪拜他心中真正的君王,在他手下效力,做一个威名赫赫的将军,同小殊一起,守大梁天下,看清明盛世。

只是这个愿望终究再也实现不了了,就让他在异界任性一下,了他最后一点私心罢。

萧景禹心情复杂的受了这一拜,他看着萧景琰低低伏拜,恍然惊觉这是一个隆重的道别。一个臣子向主君,一个学生向老师,一个弟弟向兄长,一个曾经一无所有的灵魂向虚妄的梦想,拜别。

已有人声渐近,萧景琰起身匆匆拥抱了祁王和小殊,道一声“再会。”便无丝毫留恋的阔步走了出去。

“景琰!”林殊追赶出去,他的衣角消失在门帘之后,下一瞬就只剩下清冷的空气从指尖划过,留不下一丝温度。夜空中星子遥烛幽彷,如同静湖微光。

恍如一梦,似月似雾。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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