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海井灯

【苏靖】三缘(十五)




暖阳春风,正当时折桃揽碧。

萧景琰在北境待了一整个冬天,饮冰咽雪,遍踏寒原,他本该六月回金陵,却在三月就接到回京的诏令,这几年梁帝的态度他越发摸不准,既然让回,就回吧。

离了傲雪红梅,路经郊外桃林,灼目依旧,他打马而过,却提不起兴致折一枝春色。

林穆两家的联姻一拖四年,林殊和霓凰这些年见面次数几寥,最后这一对曾被金陵四方津津乐道的良缘,竟落得退婚散陌的结局。

人道世事难测,其实但凡明眼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其中的厉害关系,一个手握重军的将臣,一个护卫南疆的藩王,还要牵扯到一个风光正盛的皇子,几番计较,这姻实在连不得。

萧景琰心里也清楚,说到底,还是梁帝猜忌之心过重罢了。他喟然长叹,缠进微风暖骨里,不见寒凉,毕竟金陵已至。


 
林殊负手立于亭中,一袭白衣,长身玉立,掩不了少年豪情,意气风发,扶风带起他的额发,眼眸里撞进了三千繁华。

他实在是扎眼,萧景琰隔了老远就看见林殊的身影,心底有莫名的悸动与惊喜,他只当那是久别重逢的欣喜,虽说只是三月未见。

萧景琰一下马,就被一枝绽桃遮迷了双目,淡香袭面,他下意识拆挡,脚下一绊直接栽到林殊身上,滚倒在绿意茵茵之间。

“小殊!”他佯怒道,“我一回来,你就这样招待我?”

“哈哈!试试你在北境有没有被冻得僵掉。”林殊一笑,把萧景琰拽起来,转身的同时,手臂装作不经意的一抬。

“诶!”萧景琰迅速抓住林殊抬起的手腕,拉到眼前,他手指间果然夹着一朵粉桃,刚刚是又要故技重施,要七殿下戴着花进金陵城。“我可逮到你了!”

“景琰,你眼真尖!”林殊有点遗憾的咧咧嘴,夹着桃花的手指不甘的捻动着。

“我可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你啊。”萧景琰微微扬了扬头,眼中捎了难得的几分调皮心思,“冒犯皇子,该罚!”

林殊噗笑一声,抬手把那朵粉桃插到了自己头上,插着腰坦荡晃着脑袋,“如此罚法,殿下可满意?”

飒爽少年,枪弓之姿,到底与那粉粉嫩嫩的薄瓣煞是不符。可他面上坦荡,神采飞扬,白衣墨发衬得清骨出尘,一点淡切,不至风流只煞风骨。他是当真生了一副好面孔,浅笑醉人,夺了金陵多少女子的芳心。

萧景琰就笑,他想林少帅这幅模样怕是只有自己见过,定要他一直戴到林府去。

“算你知罪,姑且放过你了!”

还是在进城前帮他摘掉吧。萧景琰摇摇头,总不好叫别人看了去底下窃语,自己也不愿他这幅样子被别人瞧见。



一路打马慢行,两人聊着分别几月的话。从北境的红梅说到刚结束的春猎,到底还是提到了退婚一事。

萧景琰还有些紧张,怕小殊心里不好受,问得也是小心翼翼。

林殊却似乎不那么在意,只是语气微淡道,“不是我的,我无缘也无憾。”

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
“喏,就是你不用担心我的意思。”他舒眉浅笑,似乎当真看开了,并无丝毫阴霾。“一会儿我们先去见景禹哥哥吧。”

萧景琰知他扯开话头便是不愿说了,于是点点头也不再提。

“景琰....”沉默点许,林殊突然说。

“嗯?”萧景琰侧过头看他,等他的下文。

林殊也转过头看着他,目光相撞,瞳孔中映出对方的脸,仿若时间静止,唯有不可查的紧张与微窒缓缓凝结。

“没什么。”林殊突然撤回目光,一切复又流动,他仰头微笑,嘴角牵起好看的弧度,就像他一直以来一样,灵动明亮,再灼目的星光或是瑰宝都比不上分毫。

萧景琰心中突然猛得震颤,像点燃了一团火,炙烤得他无所适从,连指尖都感到一片细麻。他从林殊的双眼中看到了山海,看到了云澜,淡茶薄酒熏染了厚重的墨色。这深深一眼,卷携了倍于时光的斑驳与惆怅,却也实在讲不清那不同于以往的单纯清亮,似重若轻的到底是什么。

他看不透林殊的眼神,也不明白心中莫名的灼热,其实他是知道的,只是一直,一直,不敢去细想。



长空微云,一线素白。萧景琰有些懒洋洋的靠在门框上,在暖阳中微眯双目。

几日前他回到金陵,本以为被急召回京总该有什么要紧事务,进宫见了父皇和几位兄长,在一番寒暄和几个无甚要紧的问题之后,问及缘由却得到,你母妃想你了,这样的说法。

父皇何时在意过母妃的想法感受,这用来掩饰的说辞也太过不走心了些。

他猜不透父皇的心思,也摸不清几位兄长的想法,到底朝堂暗地多少风云他不参与,却也并非一无所知。

不过萧景琰相信有皇长兄在,暗涌波涛终有平息的一日。大渝内部多有不平,边关尚且算不得安宁,待他日若有战事,便披甲赴疆,卫护大梁。金陵诸事轮不到他来忧心,他也用不着忧心。

此时闲在府中,不闻杂事倒合他心意,只是另一件事萧景琰却置于心间,久久难解。

林殊在躲着他。

他掩饰的很好,各种理由合情合理毫无破绽,萧景琰却看得出,林殊就是在躲着他。若说原来只是做做样子,这几日两人是真真切切疏谋少面了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林少帅,问起来也被嘻笑着糊弄过去。心中烦躁,他努力回想两人见面的情形,除了小殊明亮的眼睛,一开一合的薄唇,他什么都没想到。

萧景琰心里想着小殊,穿行在府中花园,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院墙边上。

他深叹一口气,懊恼自己一跟小殊扯上关系就容易走神,脑子都不会转了。正待转身离去,他突然远远瞥见了一个白色的人影,定睛看去,隔着亭廊半水,越过一片花败绿长的梅树,隐约的点白旁立着一个陌生的白衣人。

萧景琰慢慢走过去,那个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,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乎走在一片雪里,身边这片已过了开花季节的梅树正当绽时,莹白映红,仿若梦中一景。

到底此时已是暖春,没有厚雪,没有盛梅,那人站在唯一一棵还在开放的梅树边,手指小心翼翼的拢着枝头一朵,眉间满是温柔。

这棵梅树,是当年建府时,他与小殊从祁王府移来亲手栽下的,似乎还是什么珍贵的品种。这株白梅脾性怪得很,偏生要等其他梅花落尽,雪融春归,才不紧不慢的开放,躲在一角,逆天时,顺天命。

那人一袭白衣,着玉冠,拢梅的手指纤长白皙,骨节分明,长身立畔,持一份超脱清雅的气质,正如那晚开的白梅。

“你是何人?”萧景琰走近,问道,“为何在我府中?”

那人转过身来,惊讶的睁大了眼,上下打量一番萧景琰,随即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,他抬手施礼,语气中带了几分惊喜,“靖王殿下。”

萧景琰这才看清他的面容,眉目舒雅,淡笑如波,温柔如许,隐星芒,敛清月。微弯的眼眸清澈无比,那之中有复杂难言的危林险瑰,沉重的轻盈的,许多情绪揉杂在一起,分辨不清。

萧景琰心中突然生出奇妙的感觉,那感觉太过难以言说,略过洪流与边烛,他似乎认得这个人,却也清楚,他们分明是初次谋面。

“你是何人?”他又问。

“殿下猜呢。”那人笑意不减,只是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梅树,坦荡的与他对视。

萧景琰略一沉吟,也不知想到哪里,竟脱口而出,“你是这梅树的妖精吗?”

那人一愣,随即笑得双肩直颤,“想不到殿下一猜即中。”他又施一礼,敛下笑意道,“在下梅长苏,居于殿下府上多年,今日才得一会殿下。”

“梅长苏!?你是梅长苏?”萧景琰突然惊讶的说,他想起这次回来林殊又问起他认不认识梅长苏,依稀记得多年前似乎也有此一问,难道小殊早就见过他府上这只梅花精。“你见过小殊吗?”

梅长苏一歪头,略想了下道,“林少帅常来府上,自然是见过的。”
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萧景琰点点头,略有些赌气道,“原来他早就见过你,问我认不认识是吊我胃口,嘲笑我没见过自家府里的精怪。”

当然不是。梅长苏腹诽,面上只是笑意更深。

“我府上还有其他人见过你吗?”萧景琰摇摇头,打算不去想林殊,专注好奇的问眼前的人。

“大约是没有的。在下一直想见殿下,奈何殿下不常来,我也不愿吓到别人,所以不常化作人形。”梅长苏谎话扯得流利,一本正经的道,“不知在下这个不和时节的脾性可是让殿下不满了?”

“不不,怎么会呢,我一直很喜欢你....呃....”萧景琰想说你是我与小殊一同栽下的,是充满了我们美好回忆的一株梅,我一直很喜欢,说出来却觉得哪里不对,只好扯开话题,“想来是我运气不好,今日才见到....梅先生。”

听那一句喜欢,梅长苏甚是满足,梅先生这个称呼倒是把他逗得笑个不停。

“梅先生笑什么?”

“不,只是在下很少被这样称呼而已。”

“哦?那别人如何称呼先生?”

梅长苏眨眨眼睛,环视一周,“便说这园中其他草木,惯爱唤我一声梅郎。”

“梅郎。”萧景琰说。

他唤完了才觉得这称呼实在是....有些过于亲密,如同唤着情郎的名,总觉字间暧昧。

梅长苏心底是笑开了花,巴不得他再叫几声,面上却看萧景琰有些尴尬就贴心的说,“殿下要是觉得别扭,就唤在下一声苏先生罢。”

“苏先生。”萧景琰微笑着点点头,似是很满意这个叫法。

靖王殿下。苏先生。

梅长苏微眯起眼睛,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萧景琰,心下波澜难平。这是他错过的景琰的年月,他在的那个世界里,这个年纪的景琰大约已经不会这样生动无忧的笑了,他在苦寒之地坚守着一切,独自一人,只能偶尔想起府里这株两人一同植下的晚梅,想起那些一去不返的美好岁月。

其实如今他已怨不得什么,悔不得什么,让他见到这个景琰,就好像在补偿,遥远的悔恨,曾经的遗憾。

苏先生。靖王殿下。

还有就是靖王要遇到一个苏先生,就像林殊与萧景琰的缘线注定相缠一生,不解不断,不分不离。
 

“殿下!殿下!”列战英的声音传来,语中有急,似乎在满府寻着靖王。

萧景琰下意识的转头,就见列战英小跑着进了园子,四处张望。他提高声音回了一句,“什么事,这么急?”

看着他的副将跑过来,萧景琰突然意识到自己身边还有一只梅花精,再转过去,果然已不见了梅长苏的踪影,身边只有晚梅安静绽开,素白点点,随风微动。

大约是不想被府上其他人瞧见吧。萧景琰想,也不在意,只想着之后一个人再来见他,他对这个梅长苏颇有好感,许是因着他恰好是那株晚开的白梅,许是因着他的眼中总是含着极温柔的微光。也许是因为他就是....

梅语窃窃,笑他日相见,昨日相识。



tbc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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